摘 要: 羅桑丹津著《黃金史》、佚名氏《黃金史綱》和薩囊徹辰著《蒙古源流》等17世紀蒙古文歷史文獻中記載一則有關成吉思汗“忘家”故事。此故事與英雄史詩《格斯爾》中格斯爾汗“忘家”故事的情節母題及敘事結構模式如出一轍。通過比較兩則故事的情節、母題發現,上述兩則“忘家”的故事中的英雄的出征、戰敗蟒古思,拯救夫人,忘家未歸、敵對方入侵家鄉、主人公返回家鄉拯救夫人和復活勇士等情節幾乎一一對應?傮w上看,兩者可能不是平行發生,必有相互之間傳承關系。此外,史詩《格斯爾》等源于藏族文學的影響多見于17世紀成書的蒙古文史書中,這也旁證了成吉思汗“忘家”故事受影響于格斯爾汗“忘家”故事的可能性。
關鍵詞 : 成吉思汗;格斯爾汗;“忘家”故事;
Abstract: A story about Genghis Khan's“forgetting home”is recorded in Mongolian historical documents in the 17 th century,such as“Altan Tobci”. This story is exactly the same as the plot motif and narrative structure pattern of the story of“forgetting home”in the heroic epic“Geser”. So far,by comparing the two stories,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m is discussed. By comparing the two stories,it is believed that the story of Geser influenced the story of Genghis Khan.
Keyword: Genghis Khan; Geser Khan; The story of “Forgetting Home”;
羅桑丹津著《黃金史》、佚名氏《黃金史綱》和薩囊徹辰著《蒙古源流》等17世紀蒙古文歷史文獻,記載了有關成吉思汗東伐日出之國索龍哈(s?l??xɑ)國并收服該國,娶其國王之女忽闌(x?lɑn)為妻,并在他國淹留三年的傳說故事,我們將稱其為成吉思汗“忘家”故事。該故事與蒙古英雄史詩《格斯爾》中的格斯爾汗“忘家”故事極為相似。對此,蒙古國學者策·達木丁蘇榮在《蒙古文學史》一書中寫道“與忽闌公主成親后成吉思汗沉溺于幸福,忘掉家鄉,索龍哈之國溺居三年的故事可能受15世紀在蒙古地區廣泛流傳的史詩《格斯爾》的影響”。[1]喬吉在整理注釋羅桑丹津所著《黃金史》一書時發現,本書所記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作注時也印證了策·達木丁蘇榮的觀點。[2]389巴·布和朝魯、圖婭?弊⑨尩摹堵「K赂袼範杺鳌穂3]18的前言里同樣重復上述觀點,同時還比較了《隆福寺格斯爾傳》中的格斯爾“忘家”故事和成吉思汗“忘家”故事的部分情節。上述學者雖然提出成吉思汗“忘家”故事受影響于格斯爾汗“忘家”故事,并提出兩則故事之間的某些共同點,但他們都沒有進一步展開討論,也沒有基于具體的文本進行考證。筆者在充分搜集蒙古文《格斯爾》相關資料和藏族《格薩爾王傳》相關資料的基礎上,通過比較成吉思汗和格斯爾汗“忘家”故事的情節、母題,探討兩則故事之間的關系。
一、成吉思汗“忘家”故事及其變體
17世紀成書的羅桑丹津著《黃金史》、佚名氏《黃金史綱》和薩囊徹辰著《蒙古源流》等蒙古文歷史文學文獻中記載有關成吉思汗在索龍哈國淹留三年的傳說故事。該傳說故事在羅桑丹津著《黃金史》中這樣記載的:圣主成吉思汗向日出之國索龍哈進軍,適值烏訥根江水上漲。由于大軍受阻,圣主及大軍扎營此地,便遣使代已諭令:“圣主為了征收貢賦而來。”索龍哈的布噶察罕汗(b?xɑ?ɑɡɑnxɑɡɑn)奉獻其女名忽闌者為鐘根(???ɡ?n)1,……其后,圣主欲與忽蘭哈屯共枕,全體臣僚勸諫圣主,不宜在他鄉與忽蘭共枕,回家行此事如何?不聽。從此,淹留索龍哈國三年。這期間,圣主委任哈兒合孫·豁兒赤(ɑrɡɑs?n x?r?i)監國。于是家里派遣哈兒合孫·豁兒赤作使臣去探悉圣主淹留他鄉之原因(哈兒合孫·豁兒赤勸諫成吉思汗的語句部分略)。圣主隨即啟程。圣主降旨:“我的孛兒貼格兒真(b?rt?ɡ?l?in)哈屯系幼時結縭,無顏相見,回到家里,那屋子變窄了。與家里人未商量[與忽蘭共枕],怕我孛兒貼格兒真在家里憤恨生氣,為此又羞又懼,故從九員大將中有一位先我而去,為我說情!”于是札剌兒部的木華黎(m?xɑl?)奉圣主之命令前往。到達之后,給孛兒貼格兒真哈屯叩頭。[2]383后孛兒貼格兒真哈屯不僅原諒了成吉思汗“忘家”的“過錯”,而且還依據當時一夫多妻之俗,贊許成吉思汗娶妻行為。
佚名氏《黃金史綱》記錄的此傳說故事與上述相同。成吉思汗“忘家”故事在薩囊徹辰著《蒙古源流》中是這樣記載的:就在壬子年當年,[主上]三十一歲時,向日出的方向進發,遠征烏訥根江。因江水上漲,主上在江岸這邊駐營,遣使臣前去傳諭:“汝輩為我交納貢賦!不然就要開戰!”肅龍古斯(s?l??ɡ?s)(即索龍哈)的察罕合罕(?ɑɡɑn xɑɡɑn)驚懼,把肅龍古斯-篾里乞的帶兒兀孫(s?l??ɡ?s m?rxid in d?r?s?n)的女兒忽闌豁阿(x?lɑn x?wɑ)作為鐘格(即鐘根)獻給[主上],又獻用虎皮圍上的帳房、兀洼思和肅龍古斯兩鄂托克的人做為陪嫁,就這樣收服了三省白色肅龍古斯人眾(?ɑɡɑn?l?sɡ?rbɑn m???s?l??ɡ?s)。[主上]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年,于是孛兒臺旭真(b?rt???sin)哈屯派哈兒合孫豁兒赤前去探望。(哈兒合孫豁兒赤勸諫成吉思汗回歸的語句略)……[主上]說:“這番提醒的話有理。”于是從遠征處回師,接近家門時,[主上]說:“孛兒臺旭真哈屯是我從小認識,是我父上為我娶的,像母親一樣的賢妻。此次我在異國他鄉私自娶忽蘭為妻,現在沒臉相見留守家眷的孛兒臺旭真哈屯,在我九員大將中一個人前去,向我孛兒臺旭真說情!”于是成吉思汗九員大將之一的札剌亦兒部的木華黎為他說情,最終大哈屯原諒了成吉思汗。[4]153
《蒙古源流》所記成吉思汗“忘家”故事顯然參考了羅桑丹津著《黃金史》和佚名氏《黃金史綱》,但作者并沒有完全照抄上述文獻的記載,作者將成吉思汗的“忘家”傳說故事歷史化,對故事的某些內容進行改編和刪減:
第一,改編的部分:1.《蒙古源流》中明確交代成吉思汗出征索龍哈國的時間,即“就在壬子年當年,[主上]三十一歲時”[4]153,而羅桑丹津著《黃金史》中沒有交代這次征伐的時間及成吉思汗的年齡。2.羅桑丹津著《黃金史》中記載忽闌姑娘是“索龍哈國的布噶察干之女”[2]383,而在《蒙古源流》中卻寫為“肅龍古斯-篾里乞的帶兒·兀孫的女兒忽闌·豁阿”[4]153。此陳述與《蒙古秘史》《史集》等歷史文獻的記載部分吻合,作者顯然力爭將成吉思汗娶妻行為向歷史靠攏。3.《蒙古源流》中寫到收服“三省白色肅良合人眾”,[4]154而在羅桑丹津著《黃金史》中稱“索龍哈國王投降”。4.《蒙古源流》中把“家里派遣哈兒合孫豁兒赤作使臣(ɡ?r dɑ?ɑrxɑs?n x?r????l?i il?ɡ?x?i)”[2]383一詞改為“孛兒臺旭真哈屯派哈兒合孫豁兒赤前去探望b?rt???sin xɑt?n b?lxɑxɑr?nɑrɡɑs?n x????il?ɡ?b?i”[4]154。5.《蒙古源流》中寫到成吉思汗娶忽闌姑娘是因為“為了收服遠方的人眾”[4]154,而羅桑丹津著《黃金史》、佚名氏《黃金史綱》中沒有出現這些信息。
第二,刪減的部分:1.《蒙古源流》中刪除了對成吉思汗和忽闌在野外共枕成為夫妻的陳述,但在后來通過成吉思汗懺悔的言語中出現“因出游荒野娶了忽闌(x?x?r?ɡɑr??x?lɑn?ɑb?ɡsɑnɑɑr)”[4]157之句,以此說明成吉思汗與忽闌在野外共枕的事實。2.《蒙古源流》刪除了“哈兒合孫·豁兒赤用三天時間走完了普通人走三個月的路程”[2]383等英雄史詩式的夸大的詞句。
羅桑丹津著《黃金史》和佚名氏《黃金史綱》《蒙古源流》等歷史文學文獻中記載的成吉思汗“忘家”故事在語言表達、修辭手法方面有諸多不同,其中《蒙古源流》的表述更有特色。作者著述該書時改寫了羅桑丹津著《黃金史》和佚名氏《黃金史綱》的一些模糊不清的內容,同時刪除了一些重復的內容和夸張的詞語,還簡化了人物間冗長的英雄史詩式的詩歌對話內容,使故事更簡短易懂,更接近歷史。除此之外,上述蒙古文歷史文學文獻中的此故事的情節內容、敘事順序、敘事模式相一致。即成吉思汗進軍索龍哈國,國王向成吉思汗獻忽闌姑娘,成吉思汗與忽闌共枕,并在那里逗留多年,哈兒合孫·豁兒赤勸諫成吉思汗回國,成吉思汗回國后怕見其夫人,便派木華黎說情夫人原諒成吉思汗的“忘家”行為等情節。
二、格斯爾汗“忘家”故事及其變體
格斯爾汗“忘家”故事記載于英雄史詩《格斯爾》的各種版本中。其中,被人們最熟悉的北京木刻版《格斯爾》中是這樣記載的:威震十方的圣主格斯爾汗鎮壓十二頭蟒古思(mɑɡɡ?s),奪回阿魯高娃夫人之后,其夫人為了不讓格斯爾汗回鄉,故意給他吃黑色魔法食物(bɑɡn?r?t?xɑrɑid?ɡ?n),于是格斯爾汗忘記一切,在蟒古思的黃金寶塔旁邊和阿魯高娃夫人生活了九年。在此期間錫萊河三汗(?ir?ɡ??liinɡ?rbɑn xɑɡɑn)入侵格斯爾汗家鄉,殺死了扎薩(?ɑsɑ)等勇士們,掠走了若穆高娃(r?ɡm?ɡ?wɑ)夫人。后因在三位神姊的提醒和幫助下格斯爾汗恢復記憶,踏上了回鄉的路。格斯爾汗原本想到其夫人阿珠莫日根(ɑ??m?rɡ?n xɑt?n)處,但其夫人脾氣暴躁,格斯爾汗覺得她不會原諒自己“忘家”不返的行為。于是格斯爾汗到了家沒敢進去,卻往另一個方向逃匿。阿珠莫日根夫人發現后,親自追趕格斯爾汗,并向他放箭射掉格斯爾汗的盔纓。[5]131蒙古英雄史詩《格斯爾》的其他版本中記載的格斯爾汗“忘家”故事與北京木刻版《格斯爾》相似,可以說是相互傳襲關系。
唯獨《隆福寺格斯爾傳》的記載是與北京木刻版《格斯爾》不同,《隆福寺格斯爾傳》中的格斯爾汗“忘家”故事概要:那時,格斯爾汗同三十個勇士出征羅剎之汗(rɑɡsɑɡ),在羅剎之汗夫人(塞罕乞是薩仁額兒敦汗的夫人,是羅剎之汗搶過來的)的女兒塞呼萊(s?x?l?)姑娘的幫助下戰勝了敵對方后,塞呼萊姑娘給格斯爾汗吃了黑色魔法食物,于是格斯爾汗忘記了一切,期間雖然扎薩等勇士們提醒他回鄉,但他沒有聽勸。在格斯爾汗未歸期間名叫貢布(ɡ?mb?)的十八頭惡魔侵略了格斯爾汗家鄉,格斯爾汗的幾個夫人及勇士們與他們交戰。后格斯爾汗在三位神姊的幫助下恢復記憶并回家;氐郊液蟾袼範柡共]有想著去鎮壓貢布汗,而是舉行盛宴歡飲,在格日勒傣斯琴(ɡ?r?ld?s???n)的提醒下,格斯爾汗才去鎮壓貢布汗并戰勝了他。[3]127
格斯爾汗“忘家”故事的兩則變體講述的是同一主題內容,情節順序也一致,但人物形象的名稱和某些母題情節上有諸多細致入微的差異。
首先,故事的人物名稱不對應。1.《隆福寺格斯爾傳》中格斯爾汗出征的是羅剎之汗,而在北京木刻版《格斯爾》中格斯爾鎮壓的是十二頭蟒古思。2.《隆福寺格斯爾傳》中與格斯爾汗一起生活在他鄉的是羅剎之汗之夫人的女兒塞呼萊姑娘,而北京木刻版《格斯爾》中是格斯爾汗的結發妻子阿珠莫日根。3.《隆福寺格斯爾傳》中,趁格斯爾汗征戰羅剎之汗未歸之時入侵格斯爾汗家鄉的是十八頭惡魔貢布汗,北京木刻版《格斯爾》中,是錫萊河三汗。兩則變體中的人物名稱雖然不統一,但他們的人物形象的功能卻是一致的,像這種人物名稱的變換正體現了民間口頭傳承的隨意性。
其次,某些情節在細節上的不同。1.北京木刻版《格斯爾》中格斯爾汗獨自一人去鎮壓蟒古思,而在《隆福寺格斯爾傳》中是格斯爾汗及三十個勇士一同去的。2.北京木刻版《格斯爾》中與敵對方交戰時是扎薩帶領勇士們的,而在《隆福寺格斯爾傳》中格斯爾汗的三位夫人是用抽簽派出勇士們去交戰的。
再次,《隆福寺格斯爾傳》中增加了北京木刻版《格斯爾》所沒有的情節內容。1.格斯爾汗殺死蟒古思后沉溺于幸福時,扎薩等勇士勸忘家的格斯爾汗回家的情節。2.格斯爾汗回家后舉行盛宴時格日勒傣斯琴勸說格斯爾汗出征貢布汗的情節。與此同時,北京木刻版《格斯爾》中的某些母題情節在《隆福寺格斯爾傳》中沒有被傳承下來,如北京木刻版《格斯爾》中的格斯爾汗回歸的途中遇見阿珠莫日根夫人射箭恐嚇格斯爾汗的母題在《隆福寺格斯爾傳》中沒有。英雄史詩是活態的文學作品,史詩藝人會隨著社會的發展、文化背景的變化而對史詩內容進行有規律的刪減和增加。“一般來說,史詩藝人熟悉故事發展的敘事脈絡以后,圍繞著主題在不同的階段運用不同的程式化詩歌段落來創作我們所聽到的史詩作品。”[6]
綜上,雖說北京木刻版《格斯爾》與《隆福寺格斯爾傳》中的格斯爾汗“忘家”故事有不同之處,但內容情節大體一致,可以說兩者是沿襲的關系。格斯爾汗“忘家”故事在藏族《格薩爾王傳》中有相同的異文,情節內容與北京木刻版《格斯爾》相一致。因此,可以說《隆福寺格斯爾傳》中的格斯爾汗“忘家”故事是在北京木刻版《格斯爾》中相同故事情節的基礎上改編創作而成的。
三、成吉思汗與格斯爾汗“忘家”故事比較
如前所述,格斯爾汗“忘家”故事記載于蒙古英雄史詩《格斯爾》,而成吉思汗“忘家”故事則記載于17世紀成書的羅桑丹津著《黃金史》等蒙古文文獻中。通過兩則故事之間進行比較,發現兩者存在諸多相似的情節母題,下面詳細分析兩則故事中的相關情節母題。
首先,北京木刻版《格斯爾》所載格斯爾汗“忘家”故事與羅桑丹津著《黃金史》等蒙古文文獻記載的成吉思汗“忘家”故事的相關情節母題的比較:
1. 兩則故事都以主人翁征伐敵方的母題開始。
北京木刻版《格斯爾》中格斯爾汗去鎮壓十二頭蟒古思,而成吉思汗則進軍索龍哈國。
2. 都是故事主人翁率軍戰勝敵方后,在他鄉淹留數年。
格斯爾汗消滅十二頭蟒古思后救出阿魯高娃夫人,其夫人不想讓他回鄉,便給他吃了黑色魔法食物使他忘記一切,并與他在蟒古思的金塔旁居住九年之久。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中,成吉思汗收服索龍哈國后,娶其國王的女兒忽蘭為妻,并在那里淹留三年。
3. 兩則故事中均出現主人翁在他鄉淹留期間,家鄉遭到敵人入侵的情節母題。
格斯爾汗“忘家”故事中,格斯爾汗不在家時,錫萊河三汗入侵其家鄉,殺死扎薩等勇士,掠走格斯爾汗的夫人。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中沒有直接出現相似的情節母題,而是在哈兒合孫·豁兒赤勸諫成吉思汗的語句中隱喻描述上述母題情節。哈兒合孫·豁兒赤對成吉思汗說道:“常言道,白海青產卵于娑羅樹上,以為娑羅樹可靠,卻被花豹惡鷹毀了巢,吃掉卵、雛;俗語說,鴻雁孵卵在蘆葦中,以為葦叢可恃,卻讓白爪惡鷹壞了窩,吃去卵、雛”。[7]24而成吉思汗把他的話理解為“所謂娑羅樹,指我的眾伴當;所言白海青,乃我自身;所謂花豹,指索龍哈國;所言卵、雛,乃我的后妃、諸子,所謂窩、巢,指太平大邦。所言葦叢,乃廣闊大國;所謂鴻雁,指我本身;所言之鷹,乃索龍哈國;所言卵、雛,乃我的后妃、諸子,所謂窩、巢,指太平大邦”。[7]25但實則“白海青產卵與娑羅樹上,以為娑羅樹可靠”是隱喻成吉思汗在他鄉沉溺于幸福,且忘家行為。“卻被花豹、惡鷹毀了巢,吃掉卵、雛”是隱喻或預言如果成吉思汗留戀他鄉不回歸,必將后方家鄉被敵人入侵毀滅。所以筆者認為,在上述情節母題上,兩則故事是相似的。
4. 故事主人翁被其親人或臣僚提醒、勸說,啟程回師。
格斯爾汗“忘家”故事中,忘家的格斯爾汗吃了三位神姊的神力冰雹,恢復記憶,并在她們的幫助下回鄉。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中,成吉思汗被其臣僚哈兒合孫·豁兒赤力諫而回師。
5. 主人翁因做錯事即“忘家”不歸,懼怕被責怪,不與夫人見面,該情節母題在兩則故事中幾乎相同。
格斯爾汗“忘家”故事中,格斯爾汗怕其夫人阿珠莫日根責怪自己,不敢進家門。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中,成吉思汗未得到其原配夫人的允許擅自離家娶妻后,又怕被責怪,便到家后沒進家,派大臣木華黎先去試探。
其次,《隆福寺格斯爾傳》所載“忘家”故事與成吉思汗“忘家”故事的相同之處:《隆福寺格斯爾傳》所載格斯爾“忘家”故事中的格日勒傣斯琴的勸諫與成吉思汗“忘家”故事里的哈兒合孫·豁兒赤的勸諫幾乎相同。這里,他們都運用隱喻的語言勸諫其主人,勸說不要沉溺于他鄉的幸福,這樣做會導致敵人的入侵,國破人亡。
綜上所述,北京木刻版《格斯爾》和《隆福寺格斯爾傳》所載的格斯爾汗“忘家”故事與17世紀蒙古文文獻所載成吉思汗“忘家”故事的諸情節母題大體相似,而且兩者的主題內容統一,敘事順序一致,都講述了英雄忘家不歸、在他鄉淹留的故事。兩則故事的這種相同性絕非是巧合,而是其中一個故事影響了另一個故事。從文化交流的流向來看,隨著藏傳佛教的傳播,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在進入蒙古地區擴散傳播后,最終在蒙古地區誕生蒙古文《格斯爾》的最初數個版本,《格斯爾》在蒙古地區進一步傳播過程中影響了蒙古民間文學和書面文學,其中包括17世紀成書的蒙古文歷史文學文獻。在這種文化交流和傳播的大背景下,在17世紀成書的羅桑丹津著《黃金史》等蒙古文獻中生成了成吉思汗“忘家”故事。
關于《格斯爾》對17世紀成書的羅桑丹津著《黃金史》等蒙古文文獻的影響有如下考證:
首先,“格斯爾”一詞,在羅桑丹津著《黃金史》《蒙古源流》等蒙古文歷史文學文獻中均出現。1.“格斯爾”一詞出現于羅桑丹津著《黃金史》中。如,該文獻記載的敘事詩《孤兒傳》記載:“酒一入口,像黑蠅滿口爬行,酒勁上來,使人如兇獅跳騰,酒一沾舌,像土蜂叮難忍,酒力發作,使人如格斯爾汗巨象受驚”[2]318,這里的“格斯爾”是“兇猛、力大”的象征。2.《蒙古源流》記載:“那時,為求聘文成公主,相繼有印度法王、大食寶王、蒙古聚會之主汗、格斯爾軍王等四方面的使臣來到漢地。”[4]156這里的格斯爾汗被稱為率軍之可汗,并與藏、蒙古和印度的可汗并列。作者把“格斯爾汗”理解為一個獨立存在的軍隊的統帥,是真實的歷史人物。
其次,《格斯爾》中的變形母題在17世紀歷史文學文獻中出現。如《格斯爾》的“殺死蟒古思化身惡魔喇嘛”一章記載:“見格斯爾汗來,蟒古思就變成一匹狼而逃,格斯爾汗便化為一頭大象而追,大象快要趕上狼時,蟒古思又化成一只老虎而逃,格斯爾汗便化成一頭雄獅而追。雄獅快要追上老虎時,蟒古思又變成很多蚊子和蒼蠅……”[5]240。羅桑丹津著《黃金史》記載:成吉思汗征唐古特(即西夏),占領其國土,成吉思汗追捕其國君失都兒忽2汗,“當失都兒忽汗化為蛇而逃時,主上(成吉思汗,引用者注)化為金翅鳥(ɡ?r?di)3而追;當失都兒忽汗化為老虎而逃時,主上化為雄獅而追;當失都兒忽汗化為男童而逃時,主上化為老人而追,最終活捉失都兒忽汗。”[2]464佚名氏《黃金史綱》的此項記載與上述羅桑丹津著《黃金史》的記載完全相同。
很顯然,蒙古英雄史詩《格斯爾》中的格斯爾追蹤蟒古思的變形母題和羅桑丹津著《黃金史》、佚名氏《黃金史綱》所記成吉思汗追蹤失都兒忽汗的變形母題很相似,很難斷定兩者是平行發生。
再次,蒙古文文獻所載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中記載,成吉思汗監國大臣哈兒合孫·豁兒赤為去勸諫在他鄉滯留不歸的成吉思汗時,“用三天時間走完了普通人走三個月的路程”[2]383。而在《隆福寺格斯爾傳》中記載,六位英雄“只用十五個月的時間,走完了普通人走二十一年走的路程。”[3]369兩者中出現的縮短路程母題,非常相似。雖然六位英雄縮短路程母題不出現在《格斯爾》所載格斯爾汗“忘家”故事中,但仍然說明17世紀成書的蒙古文文獻所載成吉思汗“忘家”故事與《格斯爾》之間的關系密切。
以上提出的證據說明17世紀成書的蒙古文文獻受《格斯爾》的影響,進而證明受《格斯爾》所載的格斯爾汗“忘家”故事的影響,形成了蒙古文文獻中的成吉思汗“忘家”故事。
值得說明的是,藏族《格薩爾王傳》中同樣記載了格薩爾“忘家”的故事,但故事不出現格薩爾懼回家,懼怕其夫人而躲避、夫人向格薩爾放箭恐嚇的情節母題。這一情節母題只有在蒙古英雄史詩《格斯爾》的格斯爾汗“忘家”故事中出現,所以羅桑丹津著《黃金史》和佚名氏《黃金史綱》等蒙古文獻所記成吉思汗“忘家”故事是接受《格斯爾》的影響,并不是接受藏族《格薩爾王傳》的影響。
當然,成吉思汗“忘家”故事并不是格斯爾汗“忘家”故事的翻版,前者的作者在創作該故事的時候,為成吉思汗建構一個傳奇故事,而后者進行適當的取舍,兩者出現一些差異。首先,北京木刻版《格斯爾》記載的格斯爾汗“忘家”故事中格斯爾汗戰勝蟒古思之后,與其夫人阿魯高娃一起淹留他鄉;《隆福寺格斯爾傳》中格斯爾汗娶羅剎之汗之夫人的女兒塞呼萊姑娘,與其一起淹留他鄉,而在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中成吉思汗娶索龍哈國王的女兒忽蘭,并淹留其國。其次,格斯爾汗在他鄉淹留九年,成吉思汗在他鄉淹留三年。再次,格斯爾汗“忘家”故事中主人翁吃了夫人給他的黑色魔法食物而失去記憶,而在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中沒有這個母題,即羅桑丹津著《黃金史》和佚名氏《黃金史綱》中未見該母題。該母題蒙古《格斯爾》獨有,上述蒙古文獻作者們完全有可能將其納入其著作中,但由于他們是編寫蒙古人的圣主成吉思汗的歷史,因此必須對所用素材進行篩選,這種“吃黑色魔法食物而失去記憶”等情節母題不可能進入成吉思汗史略中。
總之,格斯爾汗和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之間存在一些不同之處。根據上述考證兩者間的相同大于相異,但是這些相異不能改變成吉思汗“忘家”故事受格斯爾汗“忘家”故事影響的事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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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一般認為在蒙古古文獻中的???ɡ?n為漢語“中宮”的音轉。中宮,大多指皇后的宮殿,喻指皇后。
2失都兒忽,成吉思汗對西夏末帝李晛(?―1227)的賜名,意即“忠誠、老實”,見《蒙古秘史》第268節。
3金翅鳥,蒙古文原文ɡ?r?di,是印度神話garuda(金翅鳥)的音譯。印度神話中的garuda是大神毗濕奴的坐騎,是蛇族的天敵,garuda和蛇族之間的對立在印度和藏族神話中頻繁登場。17世紀成書的羅桑丹津著《黃金史》等文獻記載,成吉思汗追蹤西夏國王失都兒忽汗,當失都兒忽汗化為蛇而逃時,成吉思汗化為金翅鳥(ɡ?r?di)而追。這項記載能夠證明印度和藏族文學影響17世紀蒙古文歷史文學文獻,也是藏族《格薩爾》影響蒙古文獻的一個旁證。